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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格达尔在远处注视着坎德贝尔城,这座连接银湾与四境之野的贸易重镇在晨雾中显得有些寂寥。
这并不是它往日所熟悉的样子。
那些仰赖这座巨大的城市日常运作而生活的人——居住在城市周边的农夫、手工艺人,以及穿梭于各条商道上的行商走卒们,往往在夜色未央的黎明时分便应当忙碌起来,令城市从沉睡中苏醒,在第一缕阳光降临之前,便赋予这座古老的城市鲜活的色彩。
但今天,城市犹如一头睡兽,寂静无声地匍匐在奥洛森林外的沃野之上。
晨风吹过玛格达尔的发丝,空气中浓重的不同寻常的气息令这位伫立于此的教会公主殿下心中产生了更多的不安。在她身后巨大的行军帐篷之中,争执声代表着来自于银湾地区的联军的大大小小的领主们也还没有达成一致——
白山之灾发生后,风精灵宣布封锁国境,并禁止任何外来者途经它们的领土。联军北上的道路因此而断绝,所以众人要讨论的是是否需要改道穿过四境之野——经由帝国赤之军团所控制的区域。
人们有各种各样的顾虑。
但最主要的因素对于行军安全的考量。
自从黑月坠亡之后,四境之野方向便了无音讯。人类与风精灵退出对峙,那之后赤之军团最后的消息传出是在试图向北方的皇长子势力靠拢,但随后整支军团便离奇失踪,仿佛一夜之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到白山之灾发生之前,为了确定赤之军团的位置,维罗妮卡委托风精灵向四境之野以西派出了斥候,但精灵们到了安泽鲁塔以东之后,所看到的只有大量的高地人向北迁徙的景象。
高地人的故土因黑月之亡而彻底沦为一片火海,安泽鲁塔地区的大迁徙引发了整个高地人族群的群体反应,原本居住在布塔河两岸(这条河位于布兰多曾经经过的瓦尔格斯的东方,在安兹洛瓦境内,是安泽鲁塔高地人最古老神圣的土地)的氏族向北迁往红山地区,而红山当地氏族则继续向北进入四境之野南方,连锁反应造就了整个高地人族群的大迁徙。
这些迁徙的氏族中,没有任何一支宣称自己曾在路上见过克鲁兹人消失的军团。
而白山之灾发生后,精灵们闭关锁国,南北消息更是断绝。有人猜测赤之军团可能已经为黄昏之龙所毁灭,或者最乐观的说法也是这些克鲁兹人被围困在了长青走廊的东南一带——事实上在失去了安泽鲁塔的高地人氏族这一道天然的屏障之后,而今四境之野与长青走廊之间的区域便已经成为了可能的‘敌占区’。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敢打包票联军可以安然地通过这一区域。
分歧是始终存在的,但在安妥布若家族回归的那头凶狠的‘头狼’一再坚持之下,联军还是一路靠近了坎德贝尔附近;在这里,勃兰登公爵终于不得不放弃自己强硬的作风,贵族之间第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坎德贝尔。
横亘在四境之野西部的最重要贸易城市。
越过这座枢纽重镇,只要再走上三两天便能抵达安全的阿尔喀什山脉南边境。
但同样的,这一条路线也是最危险的选择,自从黑月坠亡之后,风精灵的斥候在最深入四境之野西部时也没有来过这个地区。
黑月之坠在崇高内海与安兹洛瓦之间划开一条狰狞的伤口,而这条伤口的末端便在坎德贝尔的最西边,地图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作用,灾难将此地变得面目全非。
或者更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
随着第一缕阳光的出现,晨风开始变得暖和了起来。
但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来。
玛格达尔明白人心已经变得越来越浮动起来。
毫无征兆地,一只粗粝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这位安妥布若的公主微微一怔,回过头。湛蓝的眸子带着一丝忧虑与意外之色看着自己的外祖父——她开口时声音轻灵得好像可以打破这清晨的寂寥:“祖父大人,您怎么在这里,你不在帐篷里说服大家吗……?”
“你也看到了,说辞只在某些时候有作用,大家都明白前方的危险。”
老公爵走到与自己的外孙女并肩的位置,注视着远方天边,如此回答道。
玛格达尔摇了摇头。
这是与黄昏的战争,那是书写于史诗之中的传说,只不过他们不幸恰逢其会。但每一个人都明白,退回银湾,亦无法苟存。
“布兰多先生不会骗我们的。”玛格达尔脆生生地说道:“或许会死人,但我们还有机会取胜。”
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辜负过信任他的人——
她亲眼所见。
“我也相信他,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后人,我曾经在他身上看到一模一样的影子,我坚信他们都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人。”老公爵回忆起与布兰多相识时的情形,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银色的海洋。
无数浮动的枪林与旌旗,以及广阔的原野之上,骑士们在山呼海啸那个名字。
但它们最终都化为一个音符:
“胜利!”
“胜利!”
“胜利——!”
那个高大的身影巍然不动。
直到成为铭刻于所有人心中的丰碑。
它的背后是一个古老的姓氏。
“那为什么,不说明白……?”玛格达尔问道。
勃兰克摇了摇头。
“大家已经足够勇敢了,你能再要求什么呢?但勇敢是一回事,畏惧死亡并不是怯懦,关键是人们要知道死亡的价值,毫无价值的死是不名誉的。”
“可维罗妮卡女士还在等着我们,巴贝尔要塞已经岌岌可危了,我们答应过布兰多先生的。”
“所以我和你一起站在这里,不是吗?“老人俏皮地对自己的孙女眨了眨眼睛:”希望斥候能带回坎德贝尔城内的好消息……若玛莎大人还能听到我们的祈祷的话,那证明她还没有放弃她的孩子们……”
风从坎德贝尔城外的原野上吹了过来。
两人忽然停下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
晨雾已经退回了山林深处。远处林海起伏如涛,风声夹杂着树叶哗哗的响动。但玛格达尔忽然意识到,在这样自然的声音之下,远处行军帐篷内激烈的争执声,已经消失了。
领主们达成了一致?
怎么可能,他们不吵上一个小时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勃兰克是个久经战阵的将军,他马上反手拔出佩剑,将玛格达尔护在身后。
他动作还未结束,便看到帐篷里来自于剑鸻森林的马尔维斯公爵一头撞了出来,“后面……后面……!”后者脸色雪白地尖叫道,走出帐篷时脚下一绊差点一跤摔进火盆之中,要不是一旁的卫兵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话。
勃兰克一把从卫兵手上接过这家伙,把他扶起来试图让对方清醒一点,同时问道:“该死的,出了什么事?”他一面向行军帐篷里看去。
帐篷里正乱成一团。
“黄……黄昏……”马尔维斯公爵语无伦次,并且试图伸手去推开勃兰克。
“看看你这窝囊废,马尔维斯家的小兔崽子,给我清醒一点!”老公爵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掼在地上,然后楸起后者的领子,冲他吼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马尔维斯公爵好像这才清醒过来,眼神恢复了些许焦距,张了张干燥发裂的嘴唇,刚准备说点什么,但正是这个时候,一声惊呼将勃兰克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回过头,却看到几名骑士从那个方向的森林中冲了出来。
“大人,我们的斥候回来了!”
骑士们高喊道,话音未落,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便已经被扶了过来,那人还未失去意识,他大声嚷嚷道:“公爵大人,我们找到他们了!”
“他们,谁?”勃兰克一把丢开马尔维斯,皱着眉头向那个方向问道。
“克鲁兹人,赤之军团。”
“什么,“老公爵吃了一惊,忙问道:”他们在哪里?”
斥候却一个劲地摇头:“他们让我们快跑,公爵大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
勃兰克面露不满之色,银湾诸邦的兵源素质或许是远不及几大帝国的精锐,但斥候作为军队的尖刀,岂能连话都说不清楚,这连起码的冷静都无法保持了。他刚想开口呵斥,但话还没说出口,忽然一旁跌坐在地上的马维尔斯公爵直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听他的,快离开这个鬼地方!”马尔维斯公脸色青铁地大喊道。
勃兰克正想呵斥,却住了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拂开马尔维斯公爵的手,独自一人快步来到森林边缘,向坎德贝尔西北方望去。
——那是与坎德贝尔城相对的另外一个方向,茫茫森林形成一片绿海,而天际好像忽然之间出现了几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白狼剑圣勃兰克何等的敏锐,六十年战争之中这样的场景也不是一次浮现,他明白那并非地平线上的灰尘——而是空中飞行的大规模集群。
除了候鸟的迁徙之外,便只有一种情况下会这样的场面。
那就是战争——
老人回过头,他心中明白可能已经遇上了最糟的情况,但面上还保持着起码的从容,开口向自己的手下问道:“克鲁兹人在哪里?”
眼下或许每一分每一秒都决定着生与死,但作为联军曾经的统帅,这还不足以让他紧张。
有些人曾经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争,而活下来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为死去的人而活着的承诺而已。
何况他们还背负着那失落的荣耀。
没有任何情况可以叫这些老兵低头。
他们所经历的战争,曾经被称之为长年之战。
那是与死神共舞的战场——
“我们都猜错了……大人,”斥候几乎是带着哭腔:“克鲁兹人一直在坎德贝尔对抗那些怪物,它们意图绕过巴贝尔要塞进攻圣奥索尔的腹地,克鲁兹人派出了求援的信使……但是……”
但是,他们都没有抵达。
勃兰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让冰冷的空气重新充满肺叶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马尔维斯公爵跌跌撞撞地冲上来重新抓住了他的胳膊,“快走吧,勃兰克叔叔!”情急之下他几乎是叫出了小时候对这位严厉长辈的称呼,那时候他父亲还活在世上,而他也还不是马维尔斯家的家主:“后面,后面也有……那些怪物,数都数不清,再不走,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勃兰克一把甩开这不成器的家伙,他明白其他人可能已经带着人各自逃散了。他严厉地指着马尔维斯公爵的鼻子尖说道:“你去把其他人找回来,我们唯一的机会是退进坎德贝尔城。”
“不,我办不到。”马尔维斯公爵吓得连连摇头。
勃兰克冷哼一声,倒转剑刃一剑柄扫在这家伙的肚子上,让后者面露痛苦之色像个虾子一样弯下腰去。但老公爵又眼明手快地一把重新抓起这家伙的领子,将马尔维斯公爵拽到自己跟前大声说道:“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才救你一命,你听好了,如果不想死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办!”
但马尔维斯公爵仍旧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勃兰克忍不住失望得指摇头。“你和你父亲差远了,马尔维斯家的小家伙,”他直言不讳道:“你们逃得再快,能逃过天上的眼睛吗?”
马尔维斯公爵这才张大了嘴巴,他好像终于想了起来,这里谁才是最权威的专家——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六十年前联军的一位副元帅相提并论。他下意识问道:“勃兰克叔叔,可我怎么才能将其他人找回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勃兰克答道:“不过如果我们不集合在一起,就算退入坎德贝尔城一样是死。”
看着马尔维斯公爵跌跌撞撞地离开,一旁早已恢复冷静的玛格达尔才忍不住开口道:“祖父大人,坎德贝尔城真的守得住吗?”
老人摇了摇头。
玛格达尔心中有些惊异于自己对于安危漠视。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回答在自己心中竟然生不起一点波澜,或许是因为对于这个答案早有预料的缘故?她忽然想到这里可能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但她却没什么畏惧。
或许她本来就注定与那些庸人不同,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又问道:“克鲁兹人也能支撑那么久,我们能不能……”
“克鲁兹人也不行。”勃兰克叹息一声,他走到森林的最外围,远处坎德贝尔的平原已经清晰可见。老公爵举起手来,指向地平线上出现的一道黑影:“看到了吗?”
那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整个西北方的地平线之上。
而它很快,就连成了一片海洋。
那是一片紫色的海。
它向前吞没一切所经之物,森林与湖泊,也不过是惊涛骇浪之上的一叶孤舟,转瞬即逝。
玛格达尔湛蓝的眸子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你认为克鲁兹人能挡得住它们吗?”勃兰登对自己的孙女问道。
玛格达尔默默地摇了摇头。
老人在沉默,然后他说道:“它们是从阿尔卡什地区来的。”
“什么!?”
“神圣誓约因为白山之灾的产生的裂痕果然不可能瞒住黄昏之龙,只可惜赤之军团在最后也没能把消息传递出去,而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他叹了口气:“已经没人能阻止它们进入精灵王廷的腹地了,克鲁兹人已经完了,眼看圣奥索尔也要流血而死,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巴贝尔要塞还有克鲁兹人和精灵们的驻军,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
“攻势不会是独立的,”勃兰克说道:“黄昏之龙准备了这么久,这是总攻的号角,巴贝尔要塞也岌岌可危了。”
“我们还在这里,我们在坎德贝尔拖住它们有多久是多久,“玛格达尔好像下定了决心,她坚定起来说道:”我们代替克鲁兹人把消息传递出去,可以让精灵们早作防范!”
老人沉默着,没有直接回答。
但玛格达尔已经从自己祖父的脸上看出了答案。
“很难吗……?”
“赤之军团的实力是我们的十倍,玛丽。”
玛格达尔握紧了拳头。
这位修女公主心中想了很多台词,但还是不敢相信最后的希望就在这里,在这一刻轻易地失去了。
一定还有办法不是吗?
她忍不住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了?祖父大人,您不是常常说,哪怕是最坏的时局,也总还会有一线生机的吗?”
老人摇了摇头。
“还有布兰多。”
他也不行。
连他的祖父也做不到。
勃兰克心中想到,或许除非精灵与玛达拉能够立刻摒弃前嫌,立刻让亡灵大军入境——但即便那样能挽回多少,也还未可而知。
何况,这背后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也不行吗?
玛格达尔默默地闭上了嘴。
或许是一切都无法再改变,到了这个时候,这位修女公主的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竟然回想起了在弗拉达-佩斯时,自己与格里菲因的那番对话。
那小屋之内,士官生们在赛场之上的欢呼声,时不时传了进来。托盘上的白瓷杯中,茶香袅袅,两位少女低声交谈着,关于理想与憧憬,那时候单纯的追求时至今日竟然率先于挚友实现了。
谁有能说那是少女的天真呢?
追逐自己的命运——
回想起与冷杉领众人的结识,更像是一场离奇的梦。还有那个人,她的骑士。
“我的挚友,你得到了吗,你的梦想?”
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勃兰克忽然皱起了眉头,发出一声轻咦。
这让玛格达尔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祖父:“怎么了?”
但老人没有直接回答,只微微地摇着头。
他好像见过一样的场景啊。
那是在寒风呼啸的阿尔卡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