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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进入午后的未时,午门外百官虽然饥肠辘辘,但没有当逃兵的,在等待消息的时候,三三两两扎堆闲聊。自天子南巡后,已经几个月没有大朝会了,难得有今天这样的聚会时刻。
只有彭阁老一言不发,目光始终放在不远处的李佑身上。庙堂政治时常如重重迷雾一般,只有能拨开迷雾见到本原的人才是赢家,他认为,今天自己就是这个能拨开迷雾的人。
彭阁老敢拍着胸脯说,在场这些人里,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李佑,没有谁比他更能将李佑看透彻。
无论李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李佑绝对不是宁可失去现有一切也要维护朝纲的的臣子,绝对不是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也要劝谏君王的臣子。
既然不是这样的人,却干出了这样的事,只能说明一点,为保全身家李佑必有所恃。李佑骗的了天下人,也骗不了他!
连他熟读经义的彭大学士都不敢说能够做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李佑又凭什么可以做到?
之前彭阁老一直琢磨不透李佑的仗恃在哪里。别人都在考虑今天这僵局怎么收场,或者如何应对慈圣皇太后,而他却拿出很大一部分精神去研究李佑的意图,不停的在心里左思右想。
当彭阁老看到归德长公主出现,再顺着自己的对李佑的恶意揣测想下去,忽然就有所悟了。
看似晦涩难懂的事情,往往一旦想通了就发现如此简单,原来李佑与归德长公主联手了…方才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难怪一向精于算计的李佑竟然表现的如此不惜身,如此不要命,打着朝纲大义旗号对钱太后步步紧逼,将事彻底做绝,果然有其目的。这样一方面抬高了他自己的声望,另一方面制造出了僵局困境,为归德长公主出场创造机会。
此时百官束手无策。连太后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在宫门外隔靴搔痒,归德长公主便众望所归的闪亮登场。放眼京师,也只有她可以出面斡旋太后与朝臣之间的激烈矛盾了,别人连慈圣宫都进不去。
这些算计,肯定是李佑和长公主事先谋划好的。有长公主支持和掩护,表现异常激烈尖锐的李佑多半还是安然无恙,最多受些不痛不痒的处分。
至于长公主的目的。彭阁老隐约猜得出几分。自从天子大婚,她移出宫去,已经低调沉寂很久了。无非是借此机会展露自己而已,而且还听说长公主正在筹备什么少府。
彭阁老越想越多,又记起来。长公主是十分支持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的,这回空缺出的次辅位置…
对于袁立德,彭春时在内心里比较瞧不起,那是一个靠着逢迎君上获利的无能之辈而已,哪比得上自己劳苦功高,在内阁中资历第一?虽然姓袁的排名在自己前面,但自己可是差一点获得首辅位置的人,若非李佑捣乱,如今徐岳的位置就该是他的。
宫中又有内监跑出来。大声传旨道:“圣母御武英殿!召各道掌道及五品以上觐见!”
这也算一个小小的阶段性成果,看来是长公主起到作用了。人群中响起轻轻的欢呼,将彭阁老从沉思中唤醒。
午门外这些叩阍进谏的官员里,基本上以科道为主,夹杂了各部若干中层官员,不然李佑只凭五品当不了领头人。后来又有四个大学士来救场,其他九卿之类大佬的根据默契。一个也没有来。
根据召见限定的情况,到场的人中,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和掌道御史可以进宫,大概就是各部郎中、各道掌道外加大学士和李佑,人数约莫二十个。
都心知肚明。造势时人越多越好,如此声势愈大;妥协时人越少越好。人多嘴杂反而容易纷争不休。
把门官军放了行,得召官员鱼贯而入。只是那捧着宝玺出宫的内监和锦衣卫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宫外,他们并没有得到回撤命令,仍继续与剩余的七十来个御史、员外郎、主事们对峙。两边在武英殿谈不妥,这里的对峙就要继续下去。
矮子里拔将军,正五品清流佥宪李佑排在在大学士之后、六部郎中之前,昂然入宫,又向西过了会极门,抵达武英殿。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次朝会,只能算临时碰面。
武英殿中,宝座之侧不知何时增加了一座金色屏风。不过众人都晓得,这屏风后必然是临时增添的归德长公主位置。今日确实亏得有长公主出面周旋,不然现在还僵持在午门外。
二十人立在武英殿里,显得有些空荡。不多时,珠帘后人影晃动,慈圣皇太后升了座。
行过礼后,徐首辅与彭阁老对视一眼,便由彭阁老上前开口。如今四个大学士中,徐岳是首辅,彭春时资历最深,杨阁老与金阁老都是这两三年的新进者,话语权比前两个差很多。
“圣母与群臣议事,未闻有公主参预者,臣奏请归德千岁回避!”彭阁老一开口,便出乎所有人预料,先提起了归德长公主。
李佑站位离彭阁老不远,闻言吃了一惊,猛然侧头望向彭阁老。
而彭阁老则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佑,并且读懂了李佑的神情——归德长公主之事完全与你彭春时无关,你闲的蛋疼多这一句嘴么?
不知为何,一股报复后的快意涌上彭阁老心头,李佑这厮闲的蛋疼并坏他大事的时候还少了?老夫今日就坏他大事,看今日还有谁为他打掩护说情。
从道理上,彭阁老说的不错,国朝君臣议事,从来没有公主在旁边参与的。
归德千岁固然经常在文华殿出现,但那是天子读书讲学的经筵上,并非朝政议事,她来监督天子上课而已。
可今天她出现在武英殿君臣面议的场合,就是不合常理的举动了,不过刚才没有人往这方面去想,默认了眼下是个特殊时候。
既然彭阁老公然提了出来,糊涂是装不下去了,必须要有个明确说法。
众人确实没有什么道理替归德长公主说话。李佑大约也是有所顾忌,不敢公然挽留长公主在殿内参政。
殿内沉默半晌,金屏后传出了归德长公主的声音,“既然如此,别过母后与诸公!”
随即金屏后又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后,恢复了寂静无声,应该是长公主已经出去了。
众人不像彭阁老这般,孜孜不倦的以阴谋论反复推测李佑。并看破了李佑与长公主之间的联系。只觉得彭阁老在这关键时刻有点小题大做。不过既然归德千岁已经主动走人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下面该谈正事了…不得不说,殿中氛围很微妙。
说白了。大家进这个殿,就像两个绝顶高手各自发了压箱底大招后,仍然拿对方没办法。在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谈交易来了,谈不拢朝政就暂时崩盘了。
殿里至少都是五品官员和资深御史,没有初入官场的小白,对此皆心知肚明。
微妙尴尬之处在于,前一刻还在高喊仁义道德、天理纲常,后一刻就开始生意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叫众人总是有些唏嘘。好在能站在这里的官员心理调节能力还不错,很快便适应了。
先要谈的是,把宝玺尽快收回。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去。这东西一直在宫外搁置太不妥当了,万一出现什么问题,全都得担责。太后收回圣旨的议题,可以略微靠后慢慢谈。
又是彭阁老充分发挥了大学士的首领作用,一马当先侃侃而论,“李佥宪妄言天子宝玺,酿生宝玺离宫变故。有失人臣之道,请圣主从重处置!其余逼宫大臣,可罚俸为惩!”
殿里众人对此默然,钱太后的态度如此强硬,要解决绕不过去的宝玺问题。不牺牲李佑不行,他要光荣了。
这就是“带头大哥”的代价!在获得名满天下的巨大名气和声望时。常常也要承受被贬职的荣耀。在国朝,大规模谏议事件中,最激进的领头之人被处置仿佛成了一种潜规则。
没错,直言谏君后被贬职和廷杖一样,既是惩罚也是可标榜终生的荣誉,别的官员也都对此致敬,大明官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异。
追其源头,大概是当年的官员们在某些情势下,既无力解救同僚,又舍不得同甘共苦、同进同退,故而渐渐的给被廷杖贬职的同僚套上一个荣耀光环进行褒扬,以此来消除理想和现实产生矛盾后的内疚,或者叫自我催眠。
动静越大,被处罚的越厉害。景和八年那次,李佑遭遇的贬谪属于非常轻得了,简直只算小儿科。依照这次的动静,和触怒圣主的程度,怎么也得贬为云南或者贵州的某个驿丞罢,运气好了能有个主簿去当。
彭阁老斜视李佑,他很清楚,这厮虽然汲汲求名,但更看重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还知道,把李佑贬到天荒之处,即使能守着荣耀光环过日子,对李佑而言也是极大的痛苦。当然,对他来说是畅快和清静了。
彭阁老心中冷笑不已,想联合归德长公主为你打掩护?想既得到虚名又不付出代价?门都没有!
等到如今,他可算找到了绝佳机会。你李佑的大靠山丁忧去职,还敢自不量力充当大谏议的带头人,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真当他们这些仇敌是吃干饭、干瞪眼的不成?
其他众人经过细想,除了推出李佑似乎无解,实乃大势所趋。又纷纷将目光投向李佑,却见李佥宪神色平静,挺若松柏,不由得无能为力的暗叹,就让李大人求仁得仁罢!
此时,听到珠帘后钱太后言辞激烈的开始发话,“此次尔等无礼逼宫,宝玺移位,虽是科道所为,根源却在内阁与诸卿!若非重臣纵容,焉有今日之祸事?”
“说李佑有罪,那又是谁用廷推廷议纵容李佑?八月二十五日,廷议李佑殴人过错时,又是何人全无异议?”
“内阁六科对哀家置若罔闻,不分青红皂白屡屡抵触,这又是为臣之道么?尔等重臣皆有门生故旧、同窗同年,互相援引使用难道就少了?哀家用几个人偏生就用不得,这个大明究竟是谁在做主!”
彭阁老见慈圣皇太后借题发挥越说越激动,在这样下去,又没法谈条件了。趁着她停顿的空当,便劝道:“圣母息怒!臣等不过尊祖宗之法而行,绝非有意慢待。偶有过失…”
彭阁老话才说了一半,便听到钱太后喝道:“彭先生怎么会有过失!”
众人只见得珠帘乱晃,宝座上已然空空如也,钱太后又离开了。
彭阁老目瞪口呆,他并没有说出过分的话,语气也很缓和,是哪里触怒了太后?
他正反省并检查自己的发言,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李佑走到他身前,对他厉声呵斥道:“彭阁老!你气走圣母,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朝纲崩裂,国家无主,就便于你在内阁大权独揽吗!”
彭阁老怒容满面道:“小儿辈休要血口喷人!闪开一边去!”
面对阁老发威,李佑丝毫不示弱,词锋更加咄咄逼人,“之前不见你彭阁老慷慨激昂,与我等共同叩阍,此时圣母有知错之意,君臣正要和解时,你却形如跳梁,处处坏事!先将斡旋有功的千岁殿下驱离,又把肯召见我等的圣母激走!本官真不知你是什么居心,敢问你对殿中诸公如何解释!”
众人闻言,看向彭阁老的目光便带上了一层疑惑。
“你…”彭阁老口才比李佑差许多,一时不知从哪里辩解。在这关头,他被李佑一激,忽然真正的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彭阁老的心中,他对真理追寻不舍,对李佑穷尽心思,这一刻终于勘破了迷雾中的本质。
与李佑联手的人,不是归德长公主,而是太后本人!这次大谏议事件,是李佑和太后两个人做戏给天下人看!
唯有如此,才可解释一切!